胡泳:AI时代,自主仍是人类的最后一件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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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时常处在惊叹与惶惑的交汇点。

人工智能越过了语义的门槛,越过了图像的边界,越过了逻辑的枝节——甚至,它开始模仿“写作者”的姿态。这让人既欣喜,又不安。欣喜于工具的澎湃能力,不安于人类角色的被稀释。一次又一次,技术拷问着“人”这一概念的定义。而这一次,我们被迫停下脚步,直面一个看似古老却愈加关键的词:自主。

自主,从不是哲学里的孤岛,也不只是心理学的标签,它是人的中轴线。在过去,自主像空气,自然流通;而今天,在算法编织的密林中,它渐成稀缺的矿石,需要我们一次次发掘。

很多人对人工智能的焦虑,其实不是“它会不会取代我”,而是“我是否还能选择”。我们眼前看似有成千上万的选项,却惊觉,这些选项早被悄然排序、预先拟合。我们伸手点一下,机器替我们完成思考。问题是:我们还会想吗?还愿意想吗?

我从不反对技术,反而主张以“延续史观”看待工具的兴替。广播没有杀死纸媒,电视也没有终结阅读。真正的问题从来不是“工具之战”,而是“人是否还在场”。在这个算法密布的时代,人还能不能保有自己的轮廓,这是我们不能逃避的命题。

AI确实强大,强大到令人惊叹——它写文、作画、剪辑、编曲,效率令人眼花缭乱。但它归根结底是模仿者,不是思考者。它靠统计去预测下一个词,而非像人一样,站在问题的悬崖边,眺望世界的不确定性。

《自主论:何为自主以及何以自主》,倪考梦 著,浙江大学出版社出版

倪考梦在《自主论:何为自主以及何以自主》中提醒我们,自主有三个维度:意愿、能力、资源。今天,我们或许拥有了比以往更强的工具,更充沛的资源,却可能在“意愿”这一维度上逐渐退化。不发问,不辨析,不选择——这不是AI替代了我们,而是我们放弃了自己。

这,是一种更隐秘的替代,更危险的替代。

我常说,技术不是冰冷的“他者”,它是一种环境,我们活在技术塑形的媒介场里。在这场人机共生的格局中,最宝贵的不是超越AI,而是:我们还能不能在共生中张弛有度,守住“人”的节奏?

原创力,是第一条防线。AI可以重组文本,却难以提出“从未被提问”的问题。真正的创作,是从命名尚未命名之物开始,是从混沌中锤炼结构,是将“不在话下”的语言化为“破空而出”的思想。

判断力,是第二重守门人。信息爆炸不是问题,识别真假才是关键。AI可能是万能的“伪专家”,它会信口开河,言之凿凿。但我们要有能力说:“你错了。”

价值力,是最难取代的一环。AI下围棋可以赢李世石,写代码可以秒杀程序员,但它无法知道“为何下棋”“为何创造”。善与恶,美与丑,操控与尊重——这些不是技术能定义的,而是人类必须坚持设定的航标。

想起一位学者说过:“图灵测试不再是测试机器是否像人,而是我们是否还像人。”技术之海澎湃无边,我们若失去了定锚之心,自主便会被巨浪吞没。于是,自主不再是操作技能,而是一种深层的价值自觉。

我们是否还相信,有些东西不该由系统定义?我们是否还愿意,去捍卫那些“不计成本”的决定?比如,写一封信而不是发条消息;比如,走一段路而不是打开导航。

AI让我们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能力边界,但也在悄悄腐蚀我们的人类界限。而守住这条界限的,唯有自主。

倪考梦说得好:真正的自主者,不是技术的抵抗者,而是技术的共建者。他们不是在科技之外喊“停”的人,而是在科技之内,灌注意志的人。他们既拥抱未来,也不放弃反思;既使用工具,也不交出主权。

我们不该奢望技术替我们设定善的方向。只有靠人类的自主,才能为技术赋予人性的光芒。

哪怕在最平凡的时刻,也请记得:你仍然拥有点击之前、生成之后,说“我不接受”的权利。

这,也许是人类最后的奢侈,但绝不该成为最后的遗忘。

(本文作者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