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食之花 何以在岭南盛开 (十六)

0

岭南,五岭之南,《现代汉语词典》释义今广东、广西一带。古人云:五岭者,天地以隔内外。因为峻岭阻隔,岭南地区与中原地区形成了两方天地。在一些古籍中,这里被称为“烟瘴之区”“化外之地”,由此也成为韩愈、苏轼等古代官员的贬谪之处。

  然而,从他们的笔记中我们可以发现,他们的流放生活并非全是苦楚。一句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似乎改变了很多人对岭南的印象。岭南地处我国南部沿海地区,拥有丰富的物产资源,如海鲜、水果等。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岭南与周边地区乃至海外有着密切的交流,促成了兼容并包的饮食文化,从而对粤菜、桂菜等菜系的形成与演变产生了深远影响,更让美食的繁花绽放至今。

广府菜肴 “镬气”点睛

  晚清时期,寄居广州的诗人金武祥曾自述:“余在西江,冯子良先生为余书扇,录其《珠江消夏竹枝》云:‘行乐催人是杯,漱珠桥畔酒楼开。海鲜市到争时刻,怕落尝新第二回。’”

  漱珠桥位于今天广州市海珠区南华中路与南华西路交界处,横跨漱珠涌,为清乾隆年间十三行总商、广州首富潘振承所建。海珠当时是广州城对岸的一个岛,尚属乡野茶园,珠江渔民多聚居于此。《羊城竹枝词》云:“郎从桥下打鱼虾,妾出桥头去采茶。来往不离桥上下,漱珠桥下是侬家。”

  漱珠桥的海鲜在当时远近闻名。码头的渔船鳞次栉比、桅杆如林,渔民们将新鲜的渔获搬上岸,运到附近的酒楼。酒楼掌柜深谙时令之道,在檐下挂出半月形木牌,上写“春鳊秋鲤夏三黎”,引得不同身份的老饕纵使舟车劳顿,也要奔赴于此,只为让舌尖“邂逅”那口鲜味。“海鲜市到争时刻,怕落尝新第二回”正是其生动写照。而鲜味争夺战的背后,也隐藏着广府菜的解锁密码。

  广府菜,以广州为中心,主要分布在珠江三角洲以及香港、澳门、粤西和粤北部分地区。清中叶以后,广府菜在中西饮食风味的交融中不断蝶变,逐渐成为粤菜的主体。

  常言道:“鱼跳三跳,不如灶头火旺。”刚离水的鱼虾需快速入锅,迟半刻鲜味便打了对折。同时,以铁锅猛火快炒,被称为“镬气”,此技法便是广府菜之魂。

  如果说宋代文人以“东坡肉”写意,那么,清代岭南厨师则以“镬气”入画。广府小炒讲究“猛火快攻,抛镬翻飞”,一道炒鳝片从宰杀到上桌不过5分钟,鳝肉仍在盘中微微颤动,“镬气”裹挟着蒜香直扑鼻端。有人曾形容:“‘镬气’之妙,如画龙点睛,无此则味同嚼蜡。”这种对火候的极致追求,让岭南厨师以铁镬为笔、油盐为墨,在方寸灶台间挥洒出味觉的狂草。

  这一时期,珠三角地区特别是番禺、顺德、增城等地大力发展基塘农业。水生植物如“泮塘五秀”之莲藕、马蹄、菱角、茭笋、慈姑的产量大幅提高。鱼塘里可养殖鱼虾,塘边又可放养鸭鹅,可以选择的食材非常丰富。广府菜的选料也越发讲究——海鲜河鲜要求新鲜,家禽野味要即宰即烹,蔬菜瓜果则须新鲜嫩绿……诸多饮食习惯定型于此时。

  作为通商口岸,广州齐聚的海内外食材日益丰富,当“泮塘五秀”与十三行输入的胡椒、芝士形成奇妙碰撞后,广府菜也完成蜕变。

推陈出新 食领风潮

  清光绪十一年(1885年),广州第一家由中国人创设的西餐馆——太平馆开张。创始人徐老高年少时曾在洋行当过厨师,学会了烹调西餐。离开洋行后,他挑着担子在太平沙一带卖自制的牛排,并用酱油代替西式酱汁来煎牛扒。经过徐老高改良的牛扒价格便宜,加上选料精细,深受大众喜爱。而太平馆的另一道特色菜“瑞士焗鸡翼”,用广式豉油调和西洋奶酪,成为中菜西做的典范。

  广州是最早推行创新菜肴的城市,许多流传至今的经典菜肴恰是当年的新派菜,如瑞士焗鸡翼、喼汁焗猪肝等。另外,莲蓉餐包、香芋餐包也是根据芝士包、奶油包等西点改进的。可以说,饮食多元化促成了后来“食在广州”的美誉。

  晚清时期,蓬勃发展的广州餐饮业接连涌现出文园、南园、谟觞、西园、贵联升等酒家,各具特色:文园大厨把虾胶酿入鸡皮,做出蝴蝶状的“江南百花鸡”,开创粤菜造型艺术先河;南园师傅用滚水“三起三落”烫螺片,展现海鲜本味,奠定清鲜基调;谟觞酒家改良淮扬刀工烹制的“香滑鲈鱼球”,口感似乒乓球般弹牙;西园的“鼎湖上素”融合寺院斋菜精髓;贵联升将官府菜与民间技法相融合,推出108道菜的“广东满汉全席”,光是鱼翅就有红烧、蟹黄、鸡茸3种做法。

  清末商人陈福畴曾经营南园、文园等酒家。他立意改革,借助精通烹饪的厨师团队,制定了一套较为完善的岗位责任制,即掌镬的候镬岗位和掌刀的砧板岗位,俗称“埋线(内线)”和“开线(外线)”。根据技术程度,又把候镬岗位分为头镬、二镬、三镬等,把砧板岗位分为头砧、二砧、三砧等,还把原主理“三蒸九扣”的岗位提高,使得厨师在煎、炸、炆、炒、焗、蒸等烹饪法融汇一起的流水线式场所中更加得心应手。

  陈福畴还设立了一个新岗位——“打荷”,来解决候镬岗位与砧板岗位的沟通问题,并用“料头”作为沟通的密码。作为传递角色,“打荷”师傅会将砧板岗位配菜交到候镬岗位。候镬师傅看到料头,就知道该用什么方法进行烹饪。例如,如果配菜是鱼,料头配上姜丝、葱花,厨师会想到蒸;如果料头配上蒜蓉、姜米,厨师会想到炆。这些创新使得南园酒家厨房运作顺畅、成效显著。而粤菜烹饪由此形成“睇料头便知蒸、炆、炒、煎、焗”的惯例。这些创新促使粤菜向精致餐饮转型升级。

  广府菜在晚清时期已被视为粤菜代表。从文献记载看,光绪十四年(1888年)7月12日《申报》刊载的《杏林春番菜馆告白》一文首次使用“粤菜”称谓,实际指的就是广府菜。

  顺德菜属广府菜系。自宋代市舶司设立以来,顺德便成为海上丝绸之路重镇。商贾云集间,“食不厌精”的基因悄然萌发。清代举人梁介香曾说:“言饮食,广州逊其精美。”一语道破凤城顺德的饮食玄机。彼时,达官显贵竞相延聘顺德庖厨,如同今日米其林餐厅争聘三星主厨。清末民初,“厨出凤城”的金字招牌随侨民漂洋过海。在海外,顺德乡音伴着锅铲的铿锵声,仍在讲述着凤城滋味的故事。

  在顺德庖厨的眼中,食材是天地馈赠的诗篇。他们深谙“春韭秋菘”的时令韵律,恪守“鸡有鸡味,鱼有鱼味”的至简之道。清蒸鲈鱼只缀三缕姜丝,待热油泼淋,恰似水墨画中的点睛之笔。酿鲮鱼剔骨为笔、鱼茸作墨,在薄如蝉翼的鱼皮上重绘生命,令人叹为观止。顺德美食的推陈出新,极大地丰富了广东饮食文化,顺德也因此被视为粤菜发源地之一,顺德菜后来成为“粤菜四系”之一。

  融合与创新的脚步从未停下,成为广府菜永葆活力的密码。一代代粤菜大师不拘一格,充分利用岭南丰富的海陆食材,在烹饪技艺上“北菜南用、中菜西做”,融会贯通,推出各色新派广府菜,创造出紧随时代潮流且独属于粤地的风味,使广府菜从众多菜系中脱颖而出。

“潮”融海韵 “客”承中原

  与广府菜同时期迅猛发展的是潮州菜。韩江上,“六蓬船”载着商贾与诗酒,将潮州菜从乡土灶台推向精致宴席。

  潮州一直流传着“护国菜”的传说。南宋末帝赵昺流亡潮州,当地僧人献上野菜羹,清苦中见鲜醇,遂御赐美名“护国菜”。清代潮厨复刻此菜,以番薯叶烫蓉勾芡,碧色如玉,竟成宴客上品。

  清代潮商在酒家设宴谈商,偏好家乡风味,潮州菜馆如“海云天”“洪顺成”等名店林立。清末潮州菜大师蔡振杰以“彩盘”雕花装点席面,一道素炒芥菜也能如画般清雅。

  潮州菜最大的特点便是个性十足。当淮扬菜的甜润与潮州菜的清鲜相遇,潮州人仍坚持咸甜分烹,绝不混杂。淮扬菜追求“和、精、清、新”,讲究五味调和但本味至上;而潮州菜更注重原味清鲜与食材的纯粹性。

  侨商文化助推潮州菜国际化。清中晚期,汕头开埠。这座“粤东明珠”成为潮州菜革新的熔炉。据地方文献记载,当时港口“通番巨舟数艘”,南洋的香料、江南的甜酿、西洋的银器汇聚于此,呈现出“法酝必从吴浙至,珍馐每自海洋来”的盛景。东南亚沙茶酱与本地鹅油融合而成的“沙茶焗龙虾”,既保留南洋辛香,又凸显潮汕鹅脂的醇厚,成为侨乡味觉记忆的符号。

  当年韩愈笔下“章举马甲柱,斗以怪自呈”的海洋食材,历经数百年烹饪技艺的传承与创新,逐渐形成了潮州菜“粗料细作”的独特烹饪哲学。番薯叶经12道工序制成“护国菜”、虾枣需手工摔打千次方得口感弹牙……“化凡为珍”的烹饪智慧在潮州菜中得到充分体现。

  曾经为避战乱而迁徙岭南梅州山区等地的中原人,将北方的烹饪技艺带到当地,在与当地饮食文化长期交融中,逐渐形成兼具中原遗风与南方特色的饮食体系,并于明清时期发展成独特的客家饮食文化。

  客家菜肴主料以家畜、家禽为主,其烹饪风格讲求主料突出、造型古朴,尤以北方常见的煮、炖、熬、酿、焖等技法见长。客家人将肥瘦相间的猪肉与陈年霉干菜同蒸,油脂浸润菜干,咸香中透出甘甜,成就客家名菜“梅菜扣肉”。

  客家人以盐与时间来“酿造”风味密码。盐焗鸡的诞生便是最好的例子:整鸡裹盐煨烤,咸香渗入肌理,皮脆肉嫩如琥珀凝脂,成为客家菜的代表之一。这道菜源自中原“黄金鸡”制作古法,在客家人的手中蝶变为粤菜宴席上的经典菜肴。

  潮州菜的发展,是海洋文明与商业精神的共舞;而客家菜的蜕变,则是山地生存与中原记忆的和鸣。从韩江商船的珍馐到梅州山间的咸香,清代潮州、客家饮食的发展,恰似一幅岭南风物长卷,咸淡之间,写尽了海洋与群山的对话。

  岭南饮食文化自诞生之初,便深植于“融合”的土壤之中。今日的粤菜,正是由广府菜、潮州菜与客家菜这三大菜系共同凝聚成的璀璨明珠。它们看似独立,实则紧密相连、相互影响,共同绽放出岭南饮食多样与和谐之美。

(王宁 综合整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