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华走笔丨火地岛的文明独白

0

多年以前,我来到了南美洲的最南端——乌斯怀亚。

人类总有一种自我流放的情结,“天涯”才被赋予了悲情的诗意,似乎走到了世界的尽头,便可忘却身后凡尘俗世而重获新生。正如乌斯怀亚这座城市的铭牌:乌斯怀亚,世界的尽头,一切的开始……

南纬50度的乌斯怀亚,美洲大陆最南端,48000公里泛美公路的尽头,人类文明前往南极神秘世界的最后门户。10000年前跨越白令海峡的先民们,沿着美洲脊骨向南跋涉,最终被南大西洋的浪涛截断去路。8000年前,他们的后代亚马纳人已在火地岛的峡湾间建立起独特的海洋文明。这个印第安部落将独木舟视为流动的家园,在合恩角的惊涛骇浪中追猎海狮,用鲸脂点燃的篝火照亮比格尔海峡的夜晚。在他们的眼中,只有永恒的潮汐,没有世界的尽头。

这是2024年12月13日拍摄的乌斯怀亚城区景色。新华社记者 王钟毅 摄

1520年麦哲伦的船队闯入海峡,瞭望手将岸边的点点星火误作火山熔岩。这位葡萄牙人在羊皮卷航海日志上用鹅毛管轻轻落笔:我看到了一个“火之岛”。火地岛之名由此而来。麦哲伦不会想到,那星星点点的火苗,也是人类孕育万年的文明之光。那次航行,虽打开了太平洋通往大西洋的海上通道,却也开启了一个海上印第安文明的消亡史。当殖民者的铅弹射穿海狮的头颅,海上游牧民族的生命线也随之断裂。坚韧的生命战胜了荒原的猛兽和严寒,最终却输掉了人类文明的竞赛。

1826年,英国舰船“比格尔号”驶进今天以它名字命名的海峡。大西洋两岸的文明在火地岛正面相撞。一个能够用30000多个词汇定义自己世界的古老部落,在英国人看来却仍是披着海狮皮的蛮族。4个亚马纳人被带往伦敦,英国人试图让他们信仰基督,然后为自己的族人传播福音。经过6年,教化终告失败,其中3名印第安人重新返回了故地,与他们同时抵达的,还有那位物种进化论的创始人查尔斯·达尔文。他用了4年时间对火地岛生态进行了考察,让这片冷酷仙境举世闻名。

乌斯怀亚海洋博物馆的玻璃展柜前,我见到了早已碳化的独木舟残骸,龟裂的木纹间仿佛还嵌着发黑的鲸脂,展柜玻璃上映出自己恍惚的脸——咫尺间文明的对视,却隔着五个世纪的岁月流转。旁边展柜陈列着达尔文当年的考察记录。这位年轻的博物学家感叹于亚马纳部落“人人平等的分配规则”,赞美他们“深邃如南大西洋的眼睛”,却不曾想到,欧洲人带来的启蒙之光,成了一曲文明悲歌的前奏。《圣经》没能取代亚马纳人的原始信仰,天花病毒却如恶魔般无情地吞噬了部落。如今,峡湾岸边散落的贝壳堆还保持着原来的形状,亚马纳人早已没入历史的尘埃。

绵延不断的群岛和狭长的比格尔海峡,屏蔽了南大西洋冷峻狂暴的风浪。群山环抱下的乌斯怀亚,如同襁褓中的婴儿。平静的海面,倒映着郁郁葱葱的森林、白雪皑皑的雪峰和岸边五颜六色的木屋,远处传来小火车穿越时空的汽笛声,如同百年前被囚禁在此的囚徒们绝望的哀嚎。乌斯怀亚的历史与小火车紧密相连。100年前,作为囚徒流放之地,大量重刑犯被送到这里,在严寒中铺设轨道,砍伐树木,搬运木材,建造房屋,规划社区,在绝望中构建囚禁自己的“牢笼”。如今,那条连接丛林和住地的铁轨早已不在,监狱也改造成了海洋博物馆,馆内保存的机车和车厢,是那个凄苦年代的唯一留存。

上世纪90年代,旅游投资者重建了车站和最后7公里原始路线,命名为“世界尽头的列车”。铁轨、枕木、车厢、车站、桥梁、机车,一切都是新的。我静静地蜷缩在复古的绿色车厢里,目光透过车窗在美丽的雪峰云影间流转。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响,宛如钝刀缓缓划过冰面,带着刻骨铭心的寂寥。车厢广播里不时流淌出大提琴的低沉旋律,如同19世纪流放至此的囚徒们深深的叹息。列车行至“碧波河”铁桥,导游讲述的故事令人心碎:某个冬夜,囚犯罗德里格斯从这里跃入冰河。追捕毫无必要,正如狱警所言——零下30摄氏度的荒原是最好的典狱长。3天后,人们在下游冰层中找到了他凝固成琥珀状的躯体,睫毛上结着童话般的冰晶。这条河从此以他的名字命名。

世界的尽头,何尝不是心之终点。一个小时的车程,如同跨越百年,突然想起了古龙的名句:天涯不远?不远!人就在天涯,怎么会远?心走到终点,何处不是天涯?

恩塞纳达湾的黄昏带着寒意袭来,卡洛斯的胡须上凝结着细小的冰珠。这位“世界尽头邮局”的主人,正往木屋外墙钉上新的明信片,他眨动结霜的睫毛,“世界的尽头收容所有流浪的故事。”这位蓄着普鲁士小胡子的老人,他的栈桥插满了阿根廷国旗,小屋挂满了拉美传奇人物的画像,这些是他精神世界的延伸。

闲聊中,我以“先生”称呼他,却被他打断——“这里没有先生阁下,叫我卡洛斯就好!”他一边说话,一边在我的护照扉页盖上了“世界尽头邮局”的邮戳,然后贴上一张印有他小胡子头像的邮票。暮色中的比格尔海峡泛起磷光,我将写给自己的明信片投入红色邮筒。卡洛斯说这些信件会在南极气旋中经历冰霜的洗礼,“就像记忆的美酒需要时间的橡木桶陈酿”。

一年后,我回国休假,在尘封的邮箱里居然看到了那张从远方寄来的明信片,只是那枚“世界尽头”的邮戳早已被晕染得无法辨认。(叶书宏)

来源:新华每日电讯